《神學與生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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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森林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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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住森林深處,夜晚陪伴父親打獵,清晨尾隨母親找靈芝。在森林裡晃蕩,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呼吸著芬多精,思緒與情感的根漸次深埋入這片森林裡。

這幾年颱風過後,風災帶來水災,原住民立命安身的森林,輾轉被土石流摧毀。勢如洪水的泥流滾滾淹沒了家園,原住民的哀歌隱約流動著。二十歲不到,我就辭別了這片生長於斯的森林,遠赴臺北求學、工作。

二十年來,我看著父母為了適應森林之外的環境衝擊,載浮於文化的泥流中。少帥張學良隔海南來,隱居在我的家鄉,曾經他是我父母年少時的玩伴。站在失落的年代,面對文化的斷層,我的父母偶爾日文、偶爾漢文,母語夾帶客家話,恐懼戒慎地爭取那不斷遭撤離、原屬於他們的生活空間。長期生活在都市裡,比起父母,少小離家的我在取捨之間,較能接受漢人文化,反倒是原鄉的文化使我感到害怕不安。

下午,我開車送罹患肺癌兩年多的母親到森林裡,我刻意挪出時間想多陪伴父母;而她,想陪伴孤身一人、在森林種植水果的父親。父母慣常以強烈的情緒字眼對話,卻在患難之際堅持緊緊相隨,這幾年我才比較認識他們的情感。化療後,父親希望母親留在平地的家裡休息,母親卻惦記著她的森林達人,執意上山。夫妻相依為伴,纏繞的深情與交錯的情緒,常使我莫名地懼怕面對真實與複雜的婚姻生活。

晚餐時,父親突然盛重地邀請我夜晚與他一起打獵,好像正式邀我前赴泰雅族狩獵文化的巡禮,鄭重交付父子傳承的深意。住慣城市的我,原住民的脾胃早已消失,我一向排斥血液裡奔流的情愫,母親用眼神示意我隨父親去,我勉強答應了。打獵這般掠殺行動,對我來說是一項艱澀的任務,父親卻像個快樂的獵人,興奮地預備用具。我勉為其難地配合他,意志撕扯著情感。家裡的兩隻狗以及剛生下三個寶寶的母狗,在獵人身邊亢奮環繞、緊張踴躍,不時往黑黝的森林深處眺望凝視,時而低狺、時而狂吠,裡面的野性似乎瞬間甦醒,變成兇猛的獵狗。三年前,我曾經陪父親夜狩,卻被他語帶不滿地淡淡叨唸了幾句;之後,我才明白,自己已經不像獵人的兒子了。我默默尋思,這回進入森林將有什麼深層的涵意與轉變?

夜間的森林,漆闃的黑影比白日更加幽深,帽子上的燈光除了引路,也是探照獵物的唯一光源,我學父親將頭上的光束往返投射在樹林間,尋索獵物,亦步亦趨,屏氣凝神。突然,父親停下腳步,肅身靜立,他發現了樹上的獵物。強烈的光束瞬即刺進獵物的眼睛,反射出明亮的白光,牠忡忡注視著陌生的光線,惶惑而恐懼。迅雷不及掩耳間父親獵槍迸響,獵物從樹上翻落,來不及反應就跌落驚懼深淵。槍聲迸裂的巨響嚇了我一跳,耳朵還在嗡轟,四下乍然一陣寂靜,獵狗蜂擁而上,爭先恐後竄躍到獵物掉落之處,挑釁邀功。

那獵物成了第二天桌上的食物,父母在飯桌上討論著打獵的點滴,我雖感到興味索然,仍想陪伴他、更多了解他。我回想著他在黝黑中行進的專注眼神,彷彿褪下白天所有的疲憊,搖身一變,他成為森林中的巨人。我永遠無法跟森林的巨人相比,但是試圖從文化的認同上,把過往斷掉的情感重新連接上,對原鄉暗夜的懼怕,再也不能吞吃我想認識父親的渴望。

三十二歲那一天,我終於決定從繁華的台北回到少時離開的家。我已經逃避很久了,對父母和他們身後所象徵的一切,我似乎相當熟悉卻又十分陌生。每次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伴著微醺的父親,帶著酒意、愜意地用母語,淺說低談打獵及山上的趣事時,我總感覺自己離父親好遠。表弟更像他眼下的兒子,他彌補了父親這一塊原住民文化上,我無能為力的斷落。表弟仍然是山上的原住民,而我,已是城市的台北人。我是森林獵人的兒子,但我不知道如何與父親相處——我不像他。

這座山是我練習了很久才漸漸喜歡上的,不像城市的觀光客以浪漫的悠閒,從遠處匆促掠過。以前我只想逃避它,它代表失去自我的監獄,象徵了孤獨無助的牢籠,從森林遙望的城市才是我的嚮往。迷失在其中多年,直到生命的河把我擠推到這座山面前,在面對它的時刻,我才漸漸學習認識我的父母,也漸漸地愛上這座神祕的森林,開始自在地接納它。

我常回想起三歲時的我,在一個雲靄霧氣瀰漫的下午孤單醒來,我走在杉樹林道上,走向不知在森林深處哪個角落的父母。他們在工作,他們一直在勤奮地工作,忙得照顧不了我。那次雲霧的拜訪,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是耶穌奇特的愛的造訪。似乎有一條平安的河流,在那個孤單的午後流到了我無助的生命裡。青澀年歲時父母太忙,我失落了父親的印象,只有母親的記憶,漸長後我發現自己性向上的錯亂,迷失錯愕間我經常回顧,父親,你在哪裡?

母親有癌症,她拖著老化的膝蓋,要去找靈芝,野生靈芝一兩二、三千元,很昂貴。若是找到,能掙到很多錢。我跟在母親的身後,表示尊重,除非是她要求,我才敢走在她前面。

她在的一天,我都要尾隨在她的後面。因為這座森林是她展現自我與自由的地方,這座山需要這位女獵人,它才有意義。癌症無法磨掉她生命的韌性與強度,化療結束第二天,她吵著回到這裡,結果第三天又到醫院掛急診,讓我擔心得不得了。這是她對癌症的態度。她不在森林,這森林就會失去意義。

從小她在森林間穿梭,小時候學會男人的狩獵本領,她放陷阱的技術比父親強上十倍。她辨識動物蹤跡的技能好像與生俱來,野豬、狐狸、穿山甲、老鼠,無一能逃過她的眼睛。她也會教導我,可是我總是一下子就忘記了。森林是她的冰箱,她時常帶我去看前一次上山時放下的陷阱,她輕輕鬆鬆地獵到獵物,好像從冰箱拿出食物一樣簡單。在我很小的時候,她曾經為了顧及下一個路人的安危,不得不壯膽捉拿擋在山徑上、超大的百步蛇,她勝過了對百步蛇的恐懼,也因此被部落封為「女勇士」。我也曾經親眼看過她為了保護受氣的丈夫,勇敢地捉起比他高大的男人的領口,說:「你敢欺負我的男人,你算什麼男人!」在我心中,她簡直比男人還像男人,讓人不由得對她敬畏三分。

而這樣強盛的鬥志,也出現在她對孩子的教養方式上——壯年酗酒致死的哥哥、長年為躁鬱反覆所困的大姐、掙扎於憤怒情緒的二姐。青澀年少時,我常常夾在哥哥姊姊與父母中間,大聲說出自己的感覺與委屈。面對兩造的激烈衝突,我既無力使人和睦,偏激又教我遁入虛妄的想像,去尋找安慰的逃城。我憤怒父親在教訓孩子時,母親為何在一邊煽動父親的情緒?為何她總是支配我們的意志?父親為何不會保護我們?我把對母親強勢的不滿,對父親懦弱不定的恨意,深深埋入心底;我拒絕了解他們的無奈、排斥也懼怕走入婚姻。

當我深入認識自己後,逃避到一個虛幻的情感空間。其實我真正需要的,是面對原生家庭更深層的問題。五年前,有一次神提醒我回到山上幫助父母,那無形的高牆就橫踞在我與這座山中間,我以為自己永遠無法承擔這座山。有一段時間,當我回到部落時,我總是會頭痛,被深深的無力感籠罩,我必須勉強提起精神,努力用意志告訴自己:神祝福這座山,我不能再逃亡了。那一次,我學習聽主的話,陪伴家人。一點點的努力與順服,在下山的那一刻,主告訴我,我的肩膀強壯了一些。我感動萬分,彷彿宣告這山與我有份。那一天,神也讓我知道我不僅仇恨母親,我也內化了對父親時常沒有主見的怨恨,我氣他為何總是被支配?在怨恨的同時,我彷彿也拒絕了父親的祝福與保護,跑到外面,失去了蔭庇。

兩天的假期,懷著陪伴的心情,造訪這座我很少前來、屬於我父母的山。那裡雖然有舊時無法作自己的記憶,不斷撕扯著我;但這次陪伴最終讓我沉靜下來。片刻安靜時,我回應耶穌:「求主原諒我曾經發出討厭這座山的內在誓言,請原諒我強烈怨恨過父母。過去多年那些激盪奔騰的情緒終於歸於沉寂,我求主將過去攔阻祝福的石頭挪走。」
在這個禱告深入心靈後,我裡面升起了「諒解」兩個字,我體諒到父母的難為,以及他們在動盪年代形塑的個性與教養方式,我接納了他們的不完全。同時,我與我內在的小孩和好,告訴他,他很愛他的父母,他不需要控告自己做得不好。我胸口那種長久以來的緊縮感竟然鬆開了,我與父母和好,其實也在跟自己和好。深處那虛妄的情感、需求的防衛機制鬆開了一些,我的心被生命河湧流的平安滋潤。

起霧的下午,我離開了那座我認為很神祕的山。神在雲彩中,我的父母在神的裡面,祂時常造訪我們。

陪伴,讓我有一種落實的感動。其實,是他們陪伴了我。

●本文與《校園雜誌》合作